Plutone

写一点喜欢的东西

【十三昭】十三载逢春

正文2.7w+,踩着小方生日的尾巴一发完,后有900+碎碎念,不必在意


被剧创到自割腿肉产物,所以篡改剧情,疯狂捞人。私设如山,含一点意舟,盈禄,月光


文笔烂且爱装,bug能改就改



看谁都深情×看谁都幽怨


傲娇猫猫俏郎君~


我果然这辈子都躲不过傲娇怪,猫猫大法好!!!


——————————————————————


这一年是于十三认识钱昭的第十三年。


于十三有个毛病,喜欢计数,计和所有人相识的年数。这毛病可能和他娘有点关系——谁让她给孩子取了十三这么个随便得不行的名字。


但其实也不算所有人,至少从和钱昭相识起,他最先记起的永远都是和钱昭相识多久了,然后依着这个慢慢推算别人的,直至所有人。


十三年啊……这倒是个可巧的好数字。可惜这年不太平,梧国的蠢皇帝在这年干了间天大的蠢事,又因着这蠢事葬送了天道兄弟的命,这里头还有钱昭视若至亲的柴明,偏生罪魁祸首是个皇帝,他们又得赔上姓名送个假礼王和十万金入安换人。


就像宁远舟说的,要命没钱的买卖。


钱昭钱昭……这家伙在六道堂时就是个呆子,入了一趟皇宫,死了个兄弟,那张死人脸就愈发冷了。以往于十三戳吧戳吧他还能有点喜怒,现在折腾上天了也只能得几枚白眼。


“于十三,发什么愣呢,过来搭把手!”


于十三头也不回:“英俊的公子怎么能干这等重活,找丁辉!”


“嘿——”孙朗自个儿把东西搬开,凑过来看他 ,“你盯着人老钱琢磨个什么劲儿呢?”


对啊!他盯着钱昭琢磨个什么呢!


今儿老宁领回来一个如花似玉又相当能打的姑娘,照理来说他于十三在牢里头待了这么些时日,难得见到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早该去人家面前晃悠了!


……是,他也确实去晃悠了,但人姑娘一来就给他们下了个马威,这会儿在屋里头教授小礼王呢。


于十三百无聊赖,往院里头一瘫,瞧着他们里里外外地忙,瘫着瘫着神游天际,等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钱昭了。


坏了。


于十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你不去瞧小美人儿在这想什么莽夫呢?!


-


于十三大概这辈子都没想到,他被一个小姑娘给阴了。


这小姑娘还是他们那唯唯诺诺的兔子礼王。


他于十三,什么醉生梦死的场子没去过,乱七八糟的药连同心蝶都躲过去了,这回居然栽在一个小姑娘拙劣得不行的软筋散上!


不过还成,全使团上上下下连宁远舟钱昭都中了招,宁远舟现在还被任如意缠着要孩子,不算太丢人。


一想到这个他就乐,老宁啊老宁,这回栽得比他还狠,这任美人儿,可是个天大的硬茬子。当时他和钱昭刚到门口,听见宁远舟摔倒在地上怕出事才把门打开,哪知一开门,就看见美人儿压在老宁身上喊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


“你为什么不跟我生孩子?!!”


哎呦喂,瞧给人姑娘急的!


于十三乐乐呵呵地上去帮忙,宁远舟好说好歹给任姑娘劝住了。


这老宁也是有意思——谁看不出他待任如意和待裴女官不同?任姑娘是不良人,虽然过节也不少,但至少不是朱衣卫,又刚找回了小礼王,宁远舟要娶她谁敢指点一二?


于十三从箱底掏出一根他自个儿都嫌骚包的白毛簪子插在头上,镜子一照笑得见牙不见眼:


得去添把火。



不出意外给任如意揍了,被在门口偷听的老钱逮出来了。钱昭看着他闲闲地调侃道:“孩子的事情交给爹娘去解决!”


又瞥见他脑袋上的白毛簪子,眼里难得有点儿笑意:


“插根毛也没用。”


……成成成,也算笑了。


莫名想起方才醒时往钱昭怀里栽的那一下,不由得摸了一下唇角:


刚才……好像蹭到他的脸了……


怪软的。


这个想法着实给他惊着了,于十三慌忙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厉害了你,色心打到兄弟头上去了。”


-


天星峡一战着实艰险。


以少胜多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这么大的差距却是第一次。这回要不是占了个地形和任如意这个奇兵的优势,估计真就要折里头了。


可惜还是让元禄犯了病。


于十三在屋门口照常说笑,听到屋里钱昭忙得手忙脚乱不免也有些慌神。


元禄的心疾一直都是他们的一块心病,钱昭的医术大半都是跟胡太医学的,为的就是元禄这老毛病。这么多年没人比钱昭更熟悉元禄的病情,这会他急成这样,怕是出了大问题。


越想他的心越是发沉,面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这时屋门打开,钱昭沉着脸走出来嘱咐丁辉:


“去找银环蛇,要现取的蛇胆。”


“我也去!”于十三几乎是立刻跳起来,呆在这儿太焦灼,他得找点事做。



找到蛇回来已经是深夜,宁远舟和任如意都负了伤,于十三快马加鞭把蛇送回来。一进门,就看见钱昭坐在阶上,把一袋东西收回怀里。


他笑嘻嘻地凑上去:“钱昭哥哥藏什么好吃的呢~”


钱昭不理他,逮着他的手就把袖子往上捋 。他一路狂奔回来,手上正发热,而钱昭不知道在屋外待了多久 ,一双手冻得冰凉,这一下子直接给他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把捉住钱昭的手,不怀好意地朝他笑:


“钱昭啊钱昭,你又对我动手动脚。”


钱昭手一顿,当即一个白眼翻过去:“我是看你有没有被咬。”


于十三笑着揽住他的肩往屋里带,钱昭身量小,这么一揽几乎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于十三趴在他肩头发笑:


“我没事,蛇也没事。走吧,救元禄要紧。”



他其实方才看见了,钱昭揣怀里的布袋压出的形状。



那是平安扣。


-


元禄的命好歹是保下来了,为了庆祝天星峡一战的胜利,使团在院里升起篝火,宰了猪,买了酒,好生庆祝了一番。


小礼王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子,为了稳定军心又贪玩,小手一挥又给大家加了二十坛酒。


于十三带头鼓掌,钱昭在一边烤肉,眼里也露了点儿笑意。


小礼王确实成长了不少。



篝火晚会少不了跳舞,于十三是个风流性子,这种场合从来少不了,孙朗吐槽说他就是只爱开屏的孔雀……别说,相当贴切。


孔雀本雀拎着一把黑面洒金扇子乐乐呵呵地上去开屏了。他今儿别有目的,老宁和美人儿今天回来就怪怪的——主要是老宁怪怪的,一股子酸味,人美人儿吃肉喝酒开心着呢。


这使团上下,谁不是对这位真貂蝉虎视眈眈啊?于十三眼珠子一转,看向任如意:


老宁啊老宁,兄弟我这就激你一把。



美人意外地很会跳舞,骚包如于十三,竟也被她带了进去。不过他目的已成,看着宁远舟黑成锅底的脸简直不要太舒畅。


于孔雀功成身退,转身找钱昭讨肉吃。老钱这人真的是个奇才,能文能武,进得医馆下得厨房,连肉都烤得比别人香!他最馋钱昭烤的小羊排,撒一点茱萸香得不像话!


他伸手去抓,钱昭却跟闹了脾气似的刀锋一转把肉撇开了。于十三当他是不满他去折腾宁远舟,委屈巴巴的拽着他的手臂可劲儿瞧他。


钱昭受不住,再开口语气都软了几分:“烫。”


于十三趁人不注意笑嘻嘻地低头把肉叼走,果真被烫得龇牙咧嘴。钱昭看着他的狼狈样嘴角稍稍往上勾,这一笑相当好看,于十三不由得晃了神。


罢了罢了,人家都说烫了还自个儿找罪受,怨不得,怨不得。



难得这般放松大家都颇为放肆,于十三更是连喝三四坛。这酒后劲大,他酒量其实也没那么好,他和孙朗拼着酒,没一会就有些晕乎。这时钱昭过来,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冷声道:


“回屋睡。”


他下意识要往钱昭怀里栽,这回却被人躲开了。钱昭是耍大刀的,臂力大,一路拎着他往屋里走也不带气喘的。他觉得有些没面子,挣开展臂给钱昭一揽,搂在怀里大喊:“老钱我扶你走。”


钱昭眼睛一斜又给他翻了个白眼:


扶呗,活爹,谁能扶得过你啊?!



于十三喝醉了有点折腾人,钱昭半拖半背好歹是给人拖了回来。他把于十三甩到塌上,替他脱了外衣擦了脸,摊开被子给他盖好。


于十三喝的迷瞪,以为他要走,一把拽住人手腕不放。


钱昭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他:


“我去给你倒点醒酒汤。”


于十三这才松了手,将手臂搭在眼睛上,含混不清地使唤他:


“加点儿蜂蜜。”



醒酒汤是钱昭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去煮的,现在还在锅里温着。他喊来没喝酒的几人,吩咐他们给大家都送点。又从柜里翻出一小罐蜂蜜,调了三碗,让丁辉拿两碗给两个小的。


丁辉方才吃着了胡椒,嘴里正苦,见着这加了蜜的拿起一碗要喝:“小元禄不是没喝酒吗,这碗我喝了呗。”


“任如意给他喝了。”


“啧,头儿这表妹还怪心软的。”这么说着却没放下碗,“这不还有一碗嘛,给我了。”


钱昭把蜜罐给他:


“要喝自己调,这碗于十三要。”


丁辉乐了:“他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人小孩似的?”


钱昭端着碗往外走:“他不一直是这个金贵毛病。”



回到屋里又是一番好骗才给于十三灌了下去。许是折腾狠了,这人终于愿意安生睡了,只是手还拽着钱昭不放。钱昭没法子,只能坐在床边等人睡熟了再走。


于十三睡得晕晕乎乎的,迷糊间听见钱昭好像问他,喜不喜欢任如意?


喜欢啊,美人儿好看能打,又捏得住宁头,这般人才着实不可多得。


钱昭的声音低下来 ,这回他却听清了,他说:


“任如意好像不大对劲。”


哪不对劲?


他想问,睡意却铺天盖地地袭来,钱昭只感觉腕上的手指突然一松——


好,睡着了。


钱昭叹了口气,给他压了压被角,合上门走了。


-


要是知道钱昭那天晚上说的不对劲指的是任如意可能是是朱衣卫这件事他绝对把自己扇醒了听老钱说完。


天知道他不过是陪小礼王出去了一趟,回来钱昭孙朗怎么就和任如意打起来了?


他当然也觉得任如意不大对,不良人大多是从事侦缉地痞流氓,任如意的身法好得过分,更像是刺客。他没怀疑宁远舟,只当她是不良帅,不曾想,这竟是个朱衣卫。


六道堂和不良人之间撑死就是有点过节,和朱衣卫却是血海深仇。他不得已加入战局,任如意负伤,挟持杨盈跑了。


他们追了很久,最后是杨盈自己被驮在马上送了回来。


宁远舟和钱昭大吵了一架,追出去找任如意,钱昭在屋外绷着个脸,周身冷得没人敢近。


于十三叹了口气,抬手拦下了犹豫半天准备上前的元禄。


冷静下来他也发现不对,任如意在天星峡是真的拼了命去帮他们,带着伤赶路给元禄抓蛇也并非作假。可钱昭这人性子轴得很,认定了事情很难想开,别人劝没用,得让他自己折腾明白。



好容易等到宁远舟回来,身后没跟任如意。于十三知道美人儿这次估计真被伤了心,心里也别扭得紧。


钱昭又和宁远舟吼了一通,他整双眼睛都是红的。宁远舟细数着任如意待他们的好把他们都斥了一遍。钱昭收了声,只是眼睛还发红。


兄弟们的命是钱昭的一块心病,碰不得。



申屠赤突如其来的邀约打乱了使团沉闷的空气,小礼王被教了那么久,也添了几分胆色,当即决定赴约。只是没想到申屠赤这个胆大的王八竟敢带着礼王当街跑马,甚至点出了礼王的身份。当即满街喊打,小礼王哪经过这场面,差点没被吓得哭出来。


申屠赤和礼王骑马,他们脚程没赶上,竟是任如意易容替礼王解了围。


宁远舟替他们挨了罚,几人被罚俸禄断食水,他们主动向任如意赔了不是——钱昭没道歉,他性子别扭,这些话从来难说出口。


任如意面上平静,却不像之前还会和他们调侃一二,转头回屋里看宁远舟的伤。


是啊,信任一但崩塌哪能那么容易重新建立。



已是半夜,于十三起夜回屋,推门却推不开,抬头一瞧,竟是到了任如意的屋外。


睡懵了。


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往回走,却发现屋后头有一个影子,在月光下颇为显眼。


糟了,不会是孙朗的猫跑出来了吧。


于十三快步上前探头一瞧,乐了:


还真是只夜猫子!


“老钱,这么晚不睡觉,看星星呢?”


钱昭白了他一眼,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了块地。


于十三挨着他坐下,百无聊赖的揪着他的一缕头发玩。他瞧得出,钱昭有心事,不然不会由着他玩;他也大概知道这心事是什么,于十三也不问他,他向来是有耐心的。


钱昭先耐不住了,扯过头发冷着脸起身要走。于十三赶忙给人拉回来,讨好地笑:


“好啦好啦,不就是放不下面子给美人儿道歉嘛。”


钱昭把手抽回来:


“我没有。”


哎呦,瞧这别扭劲儿。


钱昭看于十三笑的那副欠样,声音都拔高了点:“我真没有!”


发现自己急了,又低下头,嘟嚷道:“我只是……不会道歉。”


于十三笑得收不住,心想:


跟只猫似的。


猫得顺着毛摸,他重新捋过钱昭的头发边给他编辫子边跟他絮叨:


“不道歉也成啊,姑娘嘛,你给人买点礼物,簪子啊花啊,很快就哄好了。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是来示好的,谁家跟姑娘道歉和你似的,上去硬邦邦地就‘我命给你’~”


钱昭想到以前于十三招惹的姑娘捏着花儿簪子感动得两眼含泪的样子,稍稍代入任如意一下,成功被吓了一个激灵!


他给自己的头发往回扯,于十三急得打掉他的手,又顺着轻拍了两下:


“要好了。”


确实要好了,于十三从头上扯下发带——他是个骚包的,起夜也不忘收拾齐整。


发带有点长,他叼着一端,拎着另一端给钱昭的发尾打了个蝴蝶结,他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下,嘴里还叼着带子,口齿有些含混:


“你要是做不来,就剖白了跟她说你怎么想呗,美人儿那样的人,最受不住的就是真诚。”


他看着钱昭的辫子,颇为满意。钱昭长得秀气,眼睛却意外深情,常穿深色,给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这会儿马尾上多了条细辫子,和元小禄的长生辫有点像,只是发尾坠着自己的白发带,长长的突兀的一笔,让平日里冷冰冰的人都有了点活气。


钱昭小声地说:“我知道她和其他朱衣卫不一样,我愿意和她成为同伴的。”


“那就去告诉她啊。”


“她要是不接受怎么办,我真的不懂道歉。”


于十三捻着那段白,漫不经心地笑,眼神却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那就不道歉了,用行动证明给她看,同伴之间是不需要道歉的。”


“美人儿会懂的。”



钱昭静静地看他半晌,突然问道:


“于十三,你爹娘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于十三嘴角蓄着不怀好意的笑,一双含着似的眼睛稍稍下垂,注视着钱昭,话出口却有些混不吝:


“想知道啊?叫声十三哥哥来听听~”


钱昭抬手要揍他,他慌忙躲开,寻着空子给人手捉住捏在手里把玩:


“我娘生我那年为了请稳婆动用了她存了很久的买簪子的钱。”


他在钱昭手心里比划了一下:


“十三两。”


钱昭怔住了,于十三从没提过自己的家境,但他面俏嘴甜,瞧着像是被父母宠爱到大的。


“她说我爹走前答应她要给她带只特别漂亮的海棠步摇,可我爹走了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存了小半年,想自己买下那根海棠步摇,却为了生下我放弃了。她气不过,给我取了于十三这么个名字。”


……于夫人,相当有脾气。


“我大了些后,给邻家小姑娘编花环凑够了十三两,想去秀丽轩给她买下来,掌柜的告诉我说早被买走了,我就挑了一支蝴蝶簪子给她,她很欢喜。”


不愧是于十三,从小就是个会哄女人的。


于十三笑嘻嘻地板着他的肩膀往回带:


“好啦,教学也听完了,故事也听完了,钱昭哥哥,可以睡觉了吧。”


……果然还是那个登徒子。


钱昭抽下发带还给他,大步往自己屋里走,于十三在他身后夹着嗓子喊得像青楼揽客的小倌:


“钱昭哥哥晚安~”



他没告诉钱昭,他娘戴着他送的蝴蝶簪过了小半辈子。她死在他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雪夜,临终时望着梧都的方向,嗫嚅着念着个词:


“海棠……海棠……”


有些遗憾不是旁人能补的,所以她至死都念着那根海棠步摇。


-


次日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入安事宜,钱昭突然起身离席,回来时身后跟了个任如意。


众人当即起身扫席以待。


如今已入安国境内,安国朝政却并不明朗,宁远舟提出去金沙楼打探,这事儿向来是钱昭去做,这次自然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任如意居然把小礼王和元禄也带了过去。


还被抓包了!


宁远舟自然不敢拿两位姑娘怎样,元禄却被钱昭训得够呛。于十三远远看着,却慢慢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钱昭这凶是凶,怎么感觉没什么怒气啊?


待钱昭走了,他凑上去问元禄:“你钱大哥……怎么回事?”


元禄瞧见钱昭走了,一下子坐直起来,连比带划地给于十三讲:


“于大哥你不知道,钱大哥刚才在金沙楼笑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钱昭虽然惯常冷脸,但偶尔也会露出点笑意。


元禄见他没听进去,急得站了起来:


“不是平时那种!是……怎么说吧,我认识钱大哥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这么笑过,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他高兴!”


小孩儿眼睛一溜,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嗓子一字一顿道:


“特、别、好、看!”


于十三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发酸,胡乱给元禄一推:


“行了知道了,小孩子一边玩去。”


-


宁远舟让于十三以他的身份和钱昭到金沙楼见新帮主。于十三插了根步摇,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相当风骚,见着个姑娘就跟人调笑。钱昭默默往边上撤了几步,想离这丢人现眼的玩意远一点,怎料一个姑娘直接沾上来,不等他有所反应,于十三先一步给他腰上一揽带了过来:


“他不用。”



以前老宁就说过,他于十三再这样风流成性处处留情迟早倒大霉!他以前不信,哪知老宁一语成谶——虽然这倒大霉的不是他,是因为轻功不好被他无辜牵连的钱昭。


他和老宁小元禄赶过去的时候钱昭被金媚娘兜在网里,两只手扒着网兜,像孙朗那只偷吃被刘姨抓了的猫崽子。


可怜见的。


好在这金媚娘竟是任如意旧日的手下,这回正和任如意搁屋里聊得正欢,没空搭理他。


于十三素来不要脸,这回难得有几分愧意。

手往果盘里一摸,挑个橘子剥了皮放到钱昭面前,讨好地笑:


“钱昭哥哥吃橘子。”


钱昭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橘子往对面传:“元禄,吃橘子。”


小孩开开心心的接过,被他瞟了一眼,哪还敢吃,一颗橘子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他手里。


于十三有些郁闷,只得闷头往钱昭杯里倒茶。



好容易里头三个谈完正事了,于十三赶紧起身拽着钱昭准备离开。不曾想没拽动,低头一瞧钱昭眼神迷迷瞪瞪的,下一秒就栽到了桌上。


宁远舟见状回过头狠剜了他一眼:


“你给钱昭灌了什么?”


于十三赶忙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做……就……半壶茶……”


他越说越底气不足,他光顾着哄钱昭了,哪注意是茶是酒啊?


任如意从桌上拿起玉瓷壶放在鼻端嗅了嗅,皱起了眉:


“梨花春混秋露白,三杯下去连亲娘都不认识,你说你给他倒了多少?半壶?”


“……”


天地良心,他真不知道!


金媚娘笑笑:“天色已晚,诸位今夜不如留宿我金沙楼,反正我与主上许久未见,正想叙叙旧。”


一天坑了钱昭两次,于十三相当愧疚,当即自告奋勇扶钱昭回屋休息。


宁远舟头疼得很,手一挥,允了。



钱昭鲜少有喝多的时候,醉了酒也不闹,安安静静地由着他领回屋里。


比自己醉酒时不知道安生多少。


于十三给人扶到床上,脱了外衣鞋袜,叫屋外服侍的姑娘打了盆热水来。


他绞了块热毛巾蹲下身给钱昭擦脸,钱昭乖乖地低着头,由着他在自己脸上胡乱擦拭。


太乖了。


于十三感叹道。


钱昭很少这么乖过——准备跟任如意道歉的那晚只能算半个。于十三瞧着心痒,忍不住逗他玩:


“叫声十三哥哥?”


钱昭不搭理他,脸一偏眼珠子一翻,又是一个白眼。


“成成成,你不叫我叫!钱昭哥哥在家里可有乳名?”


这回倒是吱声了,只是声音小得很,他凑近了才听见一声“阿昭”。


阿昭……阿昭……


他给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突然想起那晚元小禄的话,心里总有些不对头。忿然抬手轻轻捏着钱昭的脸:


“元小禄说你那日在金沙楼笑得很开心,为着什么?”


钱昭真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回他话:“元禄……头发……头发挂到葡萄了……”


于十三听了,也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松了口气。他松开手,坏笑道:


“那阿昭有没有心上人?”


金沙楼是金红软帐反射着烛火的光,映在钱昭脸上,他散涣的目光稍稍聚焦,定定地盯着他看,半晌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谁?”


于十三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发着冷。


钱昭动动嘴唇,含混不清地说了个名字。于十三凑上去听,不曾想,钱昭突然低了下头。


柔软的、微凉的、像一片羽毛似的亲吻落在他眉间,伴着梨花春清浅的香,他听清了钱昭的呢喃:


“喜欢……于十三……”


心跳如雷。


一瞬间,于十三耳尖、脸颊全部蹿红,他猛然起身想跑,腿却蹲麻了,仰面就往后摔,险些砸到热水盆子。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却发现罪魁祸首身子一歪,躺床上睡着了。


于十三咬牙,只得给人盖好被子,端着热水盆转身走了。


-


“十三哥,十三哥!”


于十三回神:


“啊?怎么了?”


元禄一脸纳闷:“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哪有。”


这让他怎么说啊?这几天他老动不动就走神,一走神满脑子都是钱昭哪句喜欢。当时人喝醉了,说话有些黏糊,他又凑得近,热气给他脸烧得通红。


那可是钱昭啊,六道堂出了名的又冷又硬又倔,怎么会喜欢他呢?


不对,他于十三魅力无限,男女老少哪个能拒绝?钱昭喜欢他不奇怪。


可那是钱昭啊……


他那天翻来覆去想了一晚,还是没想明白,第二天躲着钱昭走,却被人发现了,钱昭一脸莫名其妙:


“你躲我干吗?”


“……”


得!敢情这祖宗又是表白又是亲的,只有他于十三自己一个人纠结,人家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于十三莫名感觉气闷,索性自告奋勇,和元禄陪同小礼王入庙祈福。


“十三哥,”元禄戳了戳他,“里头好像有动静。”


于十三侧耳细听,拔腿就往里面冲:


糟了!


进门一看他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他们那互送了一路的乖宝宝礼王,被一个男人抱着纠扯不清!


天杀的!哪冒出来的王八羔子?!


元禄冲上去把两人分开,他抽出剑想了结了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公主却急匆匆地把他拦下:


“住手!他就是孤常提起的郑青云!”


“……”于十三手里的剑进也不得退也不得,气急攻心差点没喷口血出来!此刻他竟对可怜的刘尚书感同身受——乖女儿被油嘴滑舌的混混拐了!



回到驿馆不出意外让钱昭给罚了,于十三抱着石磨累得龇牙咧嘴,好容易混了过去,不忘拍拍钱昭警告他防着点郑青云。


久别重逢小情郎,干柴烈火半点不为过。



他上辈子可能是只乌鸦。


郑青云这王八蛋合伙山匪给驿馆放了把火伤了孙朗真拐着杨盈跑了!


他们兵分五路去追,元禄赶上却犯了病,被捅了一刀。好在遇上了外出归来的任如意宁远舟给人带回来了。


回来时元禄被捅了一刀晕了,小礼王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晕了。钱昭一人照顾两孩子,恨不得变出几个分身。


于十三偷偷摸摸地凑上去问宁远舟姓郑的王八羔子是不是被他们杀了?


宁远舟睨了他一眼,道:


“阿盈动的手。”


于十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宁远舟:


“殿下她不是喜欢那小子吗?”


“心上人背刺更疼,阿盈喜欢他,但兔子伤心狠了,比谁都疯。”


“更何况她已经不是兔子了。”




于十三这几天突然非常听话,钱昭表示大概是被夺舍了。


-


宁头儿又受伤了。


为了救下李同光那个兔崽子。


也不算,其实怪章崧,要不是他下的一旬千机,宁头儿也不至于着了道。


昨天晚上大家都急疯了,尤其是任如意,先是旧伤未愈酣战一场,又是割腕放血救宁远舟。好在李同光送来了药,吊了他一条命。


钱昭照顾了两个不要命的苦鸳鸯一宿,使团的人上上下下都担心得很,只有于十三一切如常在院里检查机关弩。


于十三将弩箭拆下来打磨,偶尔逗两句急得在院里兜圈的小礼王。


他站的位置很巧妙,离屋子不远,屋里的人醒了他立刻就能听到动静,但又不会显得急。


他不能乱,钱昭已经够忙了,里头的他帮不了忙,外头的他得帮着稳住。


不知道等了多久,宁远舟终于醒了,钱昭拿着药冲了进去,一帮人乌泱泱地往里钻,没人看见任如意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眼眶都是红的。


是了,心上人在鬼门关面前这么走一遭,任谁都受不了。于十三以往见过不少这样的小姑娘,但她们见到爱人会抱着他们拼命地哭,这样的小娘子最难哄。任如意不会,她不会这么折腾,也不需要人哄,但是情绪埋在心里伤身又伤神,于十三想,一会儿得去开导一下她。


他看完宁远舟,绕到屋后,没费多大劲就找着了任如意。


任如意问他,昨日怎么就他眼睛没红。


他说,人间走一遭,只要喝过最好的酒,看过最美的姑娘,交过最仗义的兄弟,打过最畅快的架,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不喜欢别离,但他会看淡生死。于十三一生都在奉行及时行乐,他见过他娘死前念念不忘梧都秀丽轩那根海棠步摇的样子,自此后什么都不想留遗憾。想喝桃花酿便立刻着手,觉得哪位兄弟值得结交便能一起吃肉,路边遇到漂亮的小娘子,也立刻驻足与之调笑。这般,下黄泉后,怎么也不至于惦记着什么。


这点他和钱昭不一样,钱昭平时面上冷 ,但一遇到这种事比谁都绷不住情绪;倒是他于十三,平日里风流多情,见到过命的兄弟命悬一线,再难过面上也要扯点儿笑出来。


于十三老笑钱昭是个一根筋的呆子,恩仇必报——别以为他没看见半夜三更有人在屋顶擦着天道兄弟的平安扣看月亮,别以为他不知道谁给任如意的汤药里偷偷放糖。


他跟任如意说了很多,拿他惯用的,哄小姑娘的技巧。


“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每个男人都是一棵树。”


这是他哄姑娘的话,但不知为何,对着任如意说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怪异感。他硬着头皮继续说,所幸任如意还处在失而复得的情绪里,没有反驳他。


任如意往宁远舟休息的屋里走,于十三靠着回廊的柱子,看着她的背影,亭亭而立,修然若竹。


是了,若竹。


他终于知道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任如意不是被树庇佑的花,她自己就是一棵竹、一棵树,她也顶天立地,不逊色于这世间任何男子。


那树呢?


于十三看见从屋里退出来的钱昭,他精神紧绷地熬了一宿,平日里比姑娘还要嫩的脸也憔悴了不少。于十三没来由地想,


树也会害怕吗?


他不知道。



-


李同光居然替柴明他们收了尸。


于十三第一次看钱昭如此失态,他把柴明的平安扣揣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念着:


“阿明,我带你回家。”


钱昭在宫里的时候于十三已经下了狱,孙朗说,他才知道柴明和钱昭这么要好。


他们在河滩以酒送亡魂,孙朗情绪上来想去找安军拼命,被钱昭带着元禄拦了下来。


他说,刀枪无眼,只怪他们命不好。


他看起来那么冷静,可待到夜深人静,于十三看见他坐在屋顶看着梧都的方向,直至天明。


于十三没去找他,他坐在屋檐下,陪他吹了一夜的埙。


-


于十三从没遇见过初月怎么缠人的姑娘。


他那天为了脱身油嘴滑舌地哄了她几句话,本以为好聚好散。不曾想今儿任务一完成便又遇上了。


小姑娘看起来情伤未愈,胡搅蛮缠地要请他喝酒。


他看着那双明亮得过分的眼睛,一时鬼迷心窍,居然真答应了。


还给人带到了金沙楼。


他在看见金媚娘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您不是产业遍天下吗?怎么次次都能遇上?


来都来了,跑了可就输了阵,何况都答应人家小姑娘了。


于十三硬着头皮点了酒,带着初月赌钱跳舞。初月虽然从小就是怼天怼地的性子,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哪玩过这么刺激的?开始还有些拘着,两杯酒入肚直接疯了起来,在舞池里蹦得比谁都欢。


于十三赶忙给人带回包间,初月和他喝了好多酒,可这姑娘的酒量好得离谱;于十三听她骂她那负心薄情的未婚夫,教她如何挽回丈夫的心。


初月看着他的表演一直笑,于十三突然有点演不下去了。他想跟初月说,天下好男儿应有尽有,凭什么一定要去挽回一个人?她本就应有无上荣光,何必费心于一个不爱她的男子?


可他没说成,初月闹得狠了,困劲上来,睡了。



他把初月抱到塌上,一回身撞上了金媚娘。


金媚娘说,初月就是他最喜欢的那型,三分泼辣,三分可怜,还有三分不寻常。


他没否认,在旧情人面前装蒜没意思。但初月和金媚娘、刘千金也没什么不同,于十三自认自己是浪子,见到喜欢的姑娘会去呵护。但这些姑娘拽不住他的脚步,他是檐下燕,却不会眷念哪个屋檐。


他和金媚娘一酒泯旧情,金媚娘咒他终有一日遇到治的住他的人,到时候她一定第一个过来,看他死得有多惨。


她说得没错,就像他和孙朗说过的,他一生漂泊,真遇上了,怕是得豁出这条命。


所以不会有那一天的。


-


次日回到驿馆被任如意宁远舟拎着脖子骂了一通,他也是这才知道,初月口中那负心未婚夫居然是李同光。


李同光对任如意的心思谁不知道,于十三为此还在脖子上留了道疤。他为昨儿没把那番话告诉初月痛心疾首——早知道你那未婚夫是个疯狗还不如让你跑了算了!



“发什么疯呢?”


于十三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一转身对上了钱昭那张冷脸。


他笑嘻嘻地粘过去,被钱昭一把推开,他又凑上去假装要抱他,钱昭往后仰着脸,一脸嫌弃:


“一身酒气别来挨我。”


骗子,你哪回嫌弃了?


于十三扑到钱昭身上,从背后环住人脖子挂在他身上由他拖着走。他比钱昭高,这姿势显得有些滑稽。他黏黏糊糊地问道:“元小禄说你昨天做糖蟹了,给我留没?”


“怎么?金媚娘没给你吃还是小县主不让你吃?”


于十三缠得更紧了,赶忙哄道:


“外头的哪有你做的好?我就教了人家追回夫君,喝了点酒,惦记着你做的好吃的,旁的不敢尝一口。”


钱昭给他那胳膊扒拉下来,从锅里夹出两只刚热好得糖蟹,于十三眼睛都直了:“老钱你真是神机妙算,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回来?”


“你在梧都时和小娘子喝酒也差不多这个时辰。”


于十三的筷子顿了顿。


“怎么?”钱昭抬眼看他,“烫?”


于十三扯出点笑,神色如常:


“老钱你怎么这么细心?”


钱昭白眼一翻:“你们这群人没一个省心的,我要是不细心点,你们迟早都得完蛋。”


这话没毛病,元禄的糖丸是钱昭做的;孙朗那一屋子毛绒绒哪只跑了是钱昭找的;宁远舟有事外出也只放心钱昭;就连于十三破了的袖子也是钱昭补的,还得依着他的骚包毛病绣一枝娇艳的春桃。


他们好像都太习惯钱昭站在他们身后,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管走多远回来钱昭也会先烧好热水给他们洗去尘灰;不管受了多重的伤也有钱昭给他们治病疗伤——即使他自己也又脏又累甚至伤口渗血。


于十三想起那天给任如意做的比喻,突然发现钱昭不像树,他更像泥土,护住树的根系,给他们营养和足够坚实的后背。


举目青红色,不见足下泥。


回首往事,不知道什么时候,钱昭已经成了他们的归处。



他是他眷恋的那片檐。


-


于十三没想过这片檐会崩塌。



他们从东湖草舍劫回杨行远,任如意和杨盈却留在了安都,宁远舟回去找他们,把六道堂、宁家老宅和杨行远都托付给了他们。


一路上他们忙着截断消息,还要照顾受伤的梧帝,好容易才挨到了天门关。说实话,若不是因为杨行远给于十三挡的那一下和那封写在军旗上的雪冤诏,谁乐意管这蠢皇帝的死活?这一程属钱昭最为尽心,他属天道,连宁远舟都怕他太过忠心,谁能想到他会弑君?


但他偏偏做了。


于十三赶到时钱昭站在崖边,身侧跪着杨行远,钱昭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面前的黄沙上是兄弟们的平安扣。


他什么都明白了。


钱昭啊钱昭,他一直都是六道堂里心最软的家伙,于十三一直知道他记着死去的天道兄弟,却不曾想,这份情谊会越过他的忠心。


于十三不在意杨行远的生死,可他在意钱昭。杨行远毕竟是皇帝,合县和哨点就在附近,不可能任一国之君死得不明不白,若是发现什么,钱昭以命相抵都不够。


他知道钱昭铁了心要杀梧帝,他拦不住的。于是他举起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这样呢?”


“你疯了?”钱昭果然急了,“这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于十三反问,“你杀了他一了百了,那我们呢?”


你一了百了,我们怎么办?


我怎么办?


“合县和哨点就在附近,你觉得文武百官会放任一国之君死得不明不白吗?”


“但凡查出点端倪,在场所有人的三族九眷都要给你陪葬!!!”


钱昭合了下眼:


“算我欠兄弟们的,等到了奈何桥上,钱昭我定酒水相迎,好好给兄弟们道歉。”


“你拿什么赔?我们把你当兄弟,你却选择隐瞒我们?”


元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钱大哥,我把你当亲哥,你把我当什么?”


你不止有死去的兄弟啊,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你该有更好的归宿的。


钱昭持剑的手都在颤抖。


“朕有罪。”


杨行远突然开口。


于十三差点没跳起来:大哥,你没看我们老钱在气头上吗?还非得添把火!


“我杨行远罪在轻敌冒进,祸及国家。”


“罪在昏庸无能,罪在刚愎自用。”


“罪在贪生怕死,陷吾妹陷六道堂各忠心义士

进退两难。”


……对对对,你快别说了,你再说下去别说钱昭,我都想杀你。


“英灵恪勤,钟鼎长铭。吾心有愧,涕痛难当。伟伐如存,壮怀悯伤。尔灵有知,庶其欣享。”


钱昭拿剑的手又逼近了一分,他的声音比崖上的风还冷:“别以为你一番唱念做打,我就能放过你。”


杨行远自嘲似的笑起来:


“之前我一直在骗自己,什么古来帝王都有虎落平阳之时,只要能卧薪尝胆,自有一天能够东山再起。”


“但现在我明白我不配了。”


他合了眼,不看这崖下肆虐的黄沙。


“动手吧。”


钱昭闭了眼狠下心要动手,于十三方要阻拦,远处却有鸣镝响起——


“安国人又打过来了。”


元禄眯着眼睛看:“红白双烟,不是安国人。”


钱昭收了剑冲过来,面色不虞:


“是北磐。”


“北磐?北磐人怎么过的天门关?”


“蓝旗!上面有狼头,那是北磐右贤王的王旗!”


钱昭撤步回身,抬手伸入怀中:


“我有舆图。”


他指着舆图低声道:


“你们可以看,那边是天门关的方向,那边是岳山燧台的方向,那边是左家岭的燧台。”


“左家岭燧台为什么没有狼烟升起?”


元禄快步上前远眺,随后惊叫起来:“左家岭上面爬了好多北磐人!”

  

“糟了糟了”杨行远担忧道,“鸣摘三里外就看不见了,左家岭燧台是给合县方向示警的!现在狼烟中断,合县收不到消息没有防备,那合县数万百姓会有灭顶之灾的!”


“六道堂听令!”钱昭沉声喊道,“马上赶去燧台增援!”


“是!”



燧台的情况比于十三想的还要复杂。


北磐军身强体壮又来得突然,驻守燧台的士兵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们赶到时人都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估摸着上头的干柴应该已经被打湿了。


于十三暗骂一句,帮元禄解决掉身后的几个北磐士兵,远远地冲他喊:


“圣上呢?”


元禄扔出两颗雷火弹,在炮火里高声回话:


“上燧台了!”


于十三看见钱昭跟了上去,放下心来,专心对付北磐人。



燧台上爬了很多北磐人,杨行远进去点火,他在外面帮他掩护。杨行远突然跑出来,拖着一捆干柴往里跑,被北磐士兵打掉。干柴滚下山,他心也跟着凉了几分:


里面干柴湿了。


他劈开一排北磐士兵,转身却看见一人高举战斧往杨行远那边砍去。他用肩膀替杨行远硬扛了这一下,前面有人抬着把长枪朝他冲过来,而他肩上架着把斧,躲不开了。


他听见杨行远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但是没太大用,那把枪还是扎进了他的胸口,三寸。


他喷出一口血,硬撑着把枪身打断,冷汗直接冒了出来。


真疼啊……


头脑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往后倒,可眼前分明看见了一个人影,白衣俊俏,风流倜傥——


那是于十三。




于十三刚射杀两个北磐人,心口莫名一悸,慌忙抬眼往燧台上看,远远地看见钱昭站在山顶的身影——


他胸口插着一把长枪。


“老钱——”


于十三拼命射杀扑上来的北磐人往燧台上跑,长枪短剑刮开他的衣袍手臂,可他浑然不觉,


钱昭在那儿。


他渐渐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也越来越慌张。他颤抖着手扣下扳机射杀最后一个北磐士兵,终于在他身后,看见了浑身是血的钱昭。


于十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腿一软跪在了钱昭身边。


钱昭脸上还糊着湿黏的血液,看到他这样眨了眨粘连在一起的睫毛,开口嘲他:


“没死呢……别……行这么大礼……”


他想逗于十三笑一下,于十三从来没这样过,这小子奉行及时行乐,惯常把担忧与悲伤埋在心底,这样情绪外露……还是第一次。


他有点担心。


于十三握着断枪柄,把他搂在怀里,他眼睛还没红,一颗眼泪却先直直地掉进了钱昭颈窝。


滚烫。


他想把断枪拔出来,却又不敢动,只能语无伦次地叫他撑住:


“我们回合县,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钱昭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嘴唇动了动:


“入胸三寸,没得救了。”


怎么会?


他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能说自己没得救了?


钱昭偏过头看向梧帝,喃喃道:


“杨行远。”


梧帝落了泪:


“我知道,我会随你一同前去黄泉,亲自向你那帮兄弟们道歉。”


钱昭猛然拽住梧帝,恨声道:


“你死的起吗?”


“我之前想杀你,是为了天道的兄弟们和五万大梧的英灵!我现在不杀你,是为了千千万万,安梧两国的百姓!”


孙朗偏过脸不敢看他,一滴泪却落了下来。


“你是一国之君,就尽好你一国之君的本分!”


“听到了没有?”


杨行远连连点头,泪流满面。


元禄带着哭腔唤他:“钱大哥……”


钱昭看着小孩儿,冲他笑了一下,挣扎着摸出来一个布袋。


“弟弟,”他把布袋给元禄,“哥哥的平安扣也在里面。”


他从崖边捡回来了。


于十三低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看见钱昭好像要和他说什么,他不敢听。


听了便是永别。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抱着钱昭只一遍遍地重复:


“你撑住,我们去合县,合县那么大,一定会有人救你的。”


“你撑住……”



不远处突然有一阵马蹄声渐近,一个人影翻身从马上下来,她往燧台上跑,远远地听见她的声音:


“左家岭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点起了狼烟?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于十三猛然起身,拽住来人腰侧的招文袋,他手发着抖,嘴里叠声念着:


“你有药,你有药……”


“你又在发什么疯?”那人视线一转,却是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钱昭。


她愣住了。



招文袋里只有一卷针,于十三扔还给她,双目通红地朝她吼:


“陈寒英你药呢?!”


那个叫陈寒英的姑娘被他一嗓子吼懵了,回过神来拨开于十三,从袖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跪坐在钱昭身侧,给他灌了一颗药丸。


“于十三,滚过来把他放平!”


于十三跑过来,和元禄孙朗手忙脚乱地把人放平,他红着眼睛看陈双:


“你救救他。”


陈寒英手指搭在钱昭脉上,另一只手捏着外露的一节枪头丈量长度。她低声道:


“三寸……吃回生丹还算及时,能吊一会,我的止血散在路上用完了,这里太乱我不敢拔枪,会感染的。”


“得去合县。”


-


于十三觉得安梧两国的皇室真的个个极品。


梧帝蠢,安帝贪,安国那个二皇子更是个天大的傻逼!


勾结北磐,开天门关,这等蠢事也干得出来!早知道如此,就应该让美人儿斩草除根,省得留个祸害。


他们在合县守了整整三天,吴将军战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孙朗和于十三带走了右贤王,代价是孙朗背上扎了三根流矢。


所幸没伤及性命,合县的大夫熬了一宿,给人救了回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去报信的人险些被扣押,俊州刺史得了洛西王的假消息,给吴将军安了个通敌叛国的名头,压根不信北磐人入天门关。


于十三脚还跛着,头却比脚疼。他踱到钱昭养伤的屋子外遇见了陈寒英。女人朝屋里扬扬下巴:


“昨天醒了一会,又发了烧,早上才退的。现下又睡了,你要去看他动作轻点。”


于十三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坐在床头边的凳子上,趴在钱昭身边,一身疲惫慢慢涌了上来。


钱昭还睡着,他把声音放得很轻,絮絮叨叨地和床上的人念这几天的事情。


“我算是知道你和老宁平时有多累了,这几天给我折腾得够狠。”


“报信的人差点被扣,没人相信北磐人进的了天门关。这几天军里死伤众多,连吴将军都战亡了。”


“我想让元禄去送信。”


“昨儿孙朗为了掩护我,差点把命搭上。你现在又昏迷不醒。”


一连两个兄弟差点丧命,他害怕了。


“他还小,都还没跟喜欢的姑娘告过白,胡太医说他得挨过二十岁心疾才有得治,可他今年才十八岁……”


“老宁把他带回来那年你也十八岁……”



他在屋里待了很久,好容易打起精神来准备去给元禄收拾东西,这些事情惯常是钱昭做的,但现在钱昭倒下了,他得接上。



出了门却发现陈寒英还在,他才想起来,这几天忙疯了,还没问陈寒英怎么来了合县。


陈寒英慢悠悠地捡着药,跟他讲明了缘由:


“昱州有个富商找我看病,我在那里遇见了宁远舟,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


“他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寒英把药材按比例混好,倒进药炉,


“他的内力只剩三分之二,那个女人更惨,身上两处致命伤。”


“他们没法赶路,给了我一个挺漂亮的价钱,叫我赶上你们报个平安。”


“还有这个。”她摸出那个青瓷小瓶,随意抛了拋。这回于十三认出来了,那是钱昭给宁远舟的保命药。


也是钱昭的救命药。



杨行远远远地看着他们,低声问元禄:


“那个女人是谁?于卿怎么这么信任她?”


“信任?”元禄慌忙摆手,“这可谈不上。”


“陈姐姐是褚国的游医,听说出身显贵,不过好像闹翻了。以前和不良人合作的时候认识的,前些年褚国军中不是爆发了一场瘟疫嘛,她一个姑娘在军里行医,整整一个半月,一步未离。”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良人那里一夜之间突然没了她的消息,三国之间偶尔会出现个游医,治病救人只看两样——”


他比出两根手指,


“钱,和心情。”


“有一会她到梧都,被于大哥调戏了,逮着人到六道堂找钱大哥狠狠讹了一笔,我们才知道,那个游医就是陈姐姐。”


……很好,这很于十三。


“那于卿怎么放心把钱卿给她医治?”


元禄垂下眼皮,掩住眼底的难过:


“于大哥才不是信任陈姐姐,只是当时钱大哥真的要没命了。”


“他在赌罢了。”


他看着远方压城的云,厚重得像要把天地吞噬。寒风过境,把树枝上最后几片枯叶也一并席卷,呼啸着向天空发出哀号。


他缩了缩脖子。


严冬来了。


-


“这个带上,这个也带上。”


于十三跟个老妈子似的拼命往元禄包裹里塞东西。


小孩儿眼睛红红的:“于大哥,我必须走吗?”


“嘿——”于十三半边眉毛挑得老高,“你还不愿意去?”


“要不是我腿受伤了,这活还轮不到你呢!你以为谁都可以去的吗?”


元禄闷声道:


“知道了,给你这个面子。”


“合县的军报,你要是弄丢了,我不打死你。”


“糖丸带好,你钱大哥拼着一身伤盯着你陈姐姐做了一宿,她警告你要是敢不吃回来就扒了你的皮!陈寒英说老宁和你如意姐受了伤往这边赶,路上可能会在金沙楼落脚。你记得打探一下,遇上了把信给他们就好”


小孩儿声音都带了哭腔:


“你真是有够婆妈的。”


元禄把东西放上马,顿了一下,没忍住,回身抱住了于十三。


天上飘着雪,于十三却觉得眼眶发热,他赶忙给元禄推开:


“又不是不回来了,再不见了,生离死别吗?”


“上马!”


元禄摸出一个眼熟得扎眼的布袋给他,金属相撞的声音清晰可辨,于十三扭过头,不看他:


“你不会把自己的也放进去了吧。”


元禄不说话,只是冲着他笑,转身翻身上马,朝着安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元禄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点,直至消失不见。


“这小子……是不是长高了?”


他仰着头眨了眨眼,和丁辉回了城。只是转身的那一刻,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要再见。



-


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元禄顺利在昱州的金沙楼遇见了任宁二人,一起到安都想通过李同光告知安帝。


不曾想李隼为了借机掩盖任如意的刺杀之耻,罔顾合县百姓性命,软禁李同光杨盈于离宫,并在武器粮草上做手脚,意欲让初国公战败合县。


任如意被迫与宁远舟谋划在立储大典揭露安帝父子恶行。初月混入离宫救出李同光,希望他能增援合县。李同光借骑奴五十,于任宁揭露北磐入安之事后,利用杨盈所赠毒针迫使安帝下诏传位尚在襁褓的三皇子,自己则为摄政王,成功掌住政权。


沙东部及大皇子旧部反叛被杀鸡儆猴,初国公、崔国公、晋郡王及初月加封三百户。


前太子储妃即梧国礼城公主杨盈奉大梧国书一封,上有梧帝及丹阳王双玺,自此两国正式结盟。


庆国公李同光率三万大军驰援合县,同时北磐左贤王来犯,六道堂与沙西王联手抗敌。


左贤王再犯合县,六道堂宁远舟于十三设计生擒左贤王。



至此,所以事情都渐渐顺利,这场战事仿佛也要逐渐明朗,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情——


杨行远死了。


左贤王假意投降奉上王冠,盒内却藏有火药,杨行远猝不及防,炸死当场。


皇帝死了,梧国必定有人虎视眈眈,宁远舟当即决定要与任如意赶往梧都,次日启程。




忙了半天,于十三好容易脱开身,直奔西苑钱昭养伤的屋子。陈寒英毛病比他还多,明明以前也进过军营,却一定要一个单独的屋子,里外两间带院,还得够安静。


他进门放慢了脚步,和外屋的陈双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进了里屋,才看见钱昭醒着,他只穿里衣,身上披了条毯子,应该是陈寒英硬加的。


钱昭发现他进来,把塌前的小几挪开,起身要迎他,于十三赶忙上前给人按下:


“您快歇着吧祖宗!”


钱昭任由他摆布,但还是翻了个白眼:


“我是有伤又不是残了。”


“寒英说你得静养……”他想把小几移开,却发现上面堆满了药材,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包好的药,他才反应过来,刚才钱昭是在分拣药材。


于十三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她让你做的?”


这些天陈寒英除了给钱昭疗伤,还包揽了军中配药制药的活,没想到这其中也有钱昭的手笔。


钱昭拽住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躺着难受,让她给我分点的。”


于十三不说话,脸色却还沉着。


钱昭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出什么事了?”


于十三搓了把脸,声音发沉:


“陛下驾崩了。”


钱昭一下跪坐起来,拽住他的手臂问道:“怎么回事?”


于十三把来龙去脉跟他讲,告诉他任如意和宁远舟明日便走。钱昭靠在塌上安静地听,不一会儿就跑了神。


杨行远死了。


他是最想杀杨行远给天道兄弟们陪葬,可现在杨行远死了,他又感受不到一点快意。


于十三注意到他情绪不对,试着把话头引开:


“元小禄居然跟公主表白了,听说这混小子去报信的时候跑了三天三夜都没停。幸而遇上老宁,硬按着他歇了一晚。”


“臭小子把平安扣偷偷放进了你那袋子,我给了公主,他追着我打了好久。”


“老宁和美人在安都郊外的娘娘庙拜了堂,天地为聘,老宁够厉害,有我几分风采!”


他拉来扯去,尽是些风月事,这般局面,哪有什么真正的乐事?苦中作乐罢了


钱昭不回话,看着屋顶安安静静地听。


他其实都知道,在六道堂的时候就没什么事是他钱昭不知道的,陈寒英私底下也是个话密的,压根儿藏不住事。


他只是想听听于十三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些话。


“初月现在都是沙西王了,她第一次上战场,居然表现得不错。”


“可惜她爹战死了。”


于十三噤了声。


钱昭转过眼看他,轻声问道:


“怎么不去哄哄她?”


“生离死别不同情伤,得真正爱她的人陪着才有用。而且她要做将军,终要经这一遭的。”


钱昭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开口:


“我以为你喜欢她。”


“喜欢啊,天底下所有的小娘子我都喜欢。”


“我是说爱,”钱昭轻轻勾了下唇角,看起来有些无奈,“此生只她一人的那种。”


于十三一愣,钱昭这个眼神很像在金沙楼那晚,墨黑的眸子里旁的什么都没有,只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他自己。


他不可抑制的想到酒后那个含混不清的告白,那日的心跳声仿佛仍在耳侧,一下,两下……逐渐沸腾。


他敛起强挤出来的笑意轻声回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


“金媚娘也这么想,宁头今早来看过我,他也这么想。你愿意为她豁出性命杀了左贤王心腹给她爹报仇,怎么会真对她无意?如若你有心,就去面对。”


“别让人家姑娘等太久。”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给于十三浇了过来,他勉强扯出点笑:


“什么胡话?我也乐意为你豁出性命。你还为了柴明要弑君呢,难不成你还喜欢柴明啊?”


钱昭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半天不说话。于十三后知后觉自己说得过了,踌躇着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钱昭却开口应了。


于十三唇角僵住,他听见自己僵硬的问话:


“你说什么?”



“我说,是。”


钱昭的声音坠入他的耳蜗,分明轻飘飘的,却有字字重若千钧。



“我喜欢柴明。”





钱昭睡了。


于十三从里屋出来,看到陈寒英靠在窗边,不声不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见他出来,女人凉飕飕地说:


“想哭就哭吧。”


于十三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哭什么?”


陈寒英凑过来,笑容有点贱:“你知道我说什么。”


“风流客也有吃瘪的时候啊,于十三啊于十三,我早跟你说过你会栽。”


“别说得跟你多了解我一样,”于十三沉下脸,“他喜欢谁我管不了。”


“我只要他活着,好好的,这就够了。”


于十三难得这么认真,陈寒英竟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许久回过神来,嘟嚷道:


“也不一定……”


于十三嗓音发哑:“你实话告诉我,他恢复得怎么样。”


陈寒英垂下眼帘,偏过头不看他: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于十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陈寒英的衣领,平生第一次对女人爆了粗口:


“你特么说清楚!”


“他明明有在恢复,不发烧了,伤口在愈合,每天醒的时间也多了!”


陈寒英把自己的领子从他手上扯回来,面色平静:


“我想试着保住他的命,可我没办法了。”


她指指胸口,“胸骨碎裂,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剐蹭擦伤流的血都够要他半条命,更别说那把枪扎进了他胸口三寸!要不是那颗回生丹他那天在燧台就该死了。”


“估计没几天,活不活得了全看他的命数。我做生意讲究有始有终,才同意帮你们配药的。”


于十三固执地拽着陈寒英的衣袖,死死盯着她,她也不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二人僵持了半天,于十三终究是受不住,颓然地松开手,低下了头。


“前年褚国和北磐那场大战,我记得你们不良人也死了不少人。”


“嗯。”


“你们当时怎么想的?”


“生死有命,不必过分伤怀。”


好一个……不必过分伤怀……



“那……心上人呢?”于十三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像午夜叫嚣的鸟鸣。



陈寒英没回话。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天地被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往年这个时候,元禄会拉着他和钱昭孙朗打雪仗,他平日里最欠揍,这种时候只有被一块儿欺负的份。他每年都发誓明年一定讨回来,可这一年,他们能不能回家都是个未定数。



“好大一场雪啊……”于十三看着屋檐下剔透的冰棱,“我最好的兄弟们,恐怕都要埋在这场雪下了。”


-


没桃花酿好喝。


他摇了摇酒壶,想。


“喝的什么?”宁远舟走过来。


于十三扬了扬酒壶:


“梨花春。”


宁远舟想起来,忍不住笑:“不混点秋露白?”


于十三踹了他一脚,喊他坐下。他重新开了一壶桃花酿,边开边骂:“说好的你不喝酒,我的酒有一大半都是你嚯嚯的!”


宁远舟接过来,嗅了嗅,又给他还了回去:“我不喝,明儿赶路。”


于十三使劲瞪他:“是不是兄弟了?你以前和美人吵架,都是我陪你喝的酒。怎么我不高兴你就不陪我?”


“你又不会和姑娘吵架。”宁远舟回怼,却看见他面色确实不大对,放缓了声,


“怎么,真吵了?”


于十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和钱昭当然没吵架,只是钱昭那几句话着实让他梗得难受,又从陈寒英那儿得了钱昭伤情反复的消息,受不住了才跑来喝酒。喝着喝着突然想到那晚钱昭呼在自己脸上的,清浅的香,跑到金媚娘那儿骗了壶梨花春,却怎么喝都不觉得相像。


是缺秋露白吗?



宁远舟看他发怔,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猜测,心道这少年沙西王果真与众不同,不仅能和李同光这混小子吵个平分秋色,还让自己这浪荡兄弟魂不守舍。


少年人啊……


不对,他和于十三已经不年少了。


他想到这就有点难受,当时一起入安的几个兄弟已经有三个走了遭鬼门关,除了老钱,都是年纪小的,倒是他们两个老家伙撑到了现在。


“这遭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你要是喜欢初月,就别留遗憾了。”


一天天的,一个两个怎么都提这茬?


他仰头灌了口酒,狠狠地抹了抹嘴角:


“我喜欢初月,她是个好姑娘,可她和金媚娘没什么不同。”


“说白了,可能初见有那么些心动,但沉下心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宁远舟以为他嘴硬,嘲他:“错过了可就真没了啊!”


于十三看着他笑,这一笑又回到了那个浪荡子:“我以前问过你喜不喜欢裴女官。”


“你当时回我什么……哦!青梅之情,竹马之意,自然的喜欢的。”


宁远舟赶忙上前捂住于十三这张遭天谴的破嘴,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任如意不在附近才送了口气。


他愤愤地瞪着于十三:“你是要害死我!”


于十三还是笑着看他,却不说话,宁远舟慢慢从这眼神里明白了些什么,他斟酌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你待初月,就是我待裴芸那种?”


他突然福至心灵:“我是遇见了如意才发现我并不爱裴芸。你是遇见谁了?总不能是看见初月和李同光打闹波澜不惊吧?”


于十三还是不跟他说话,闷头喝酒桃花香萦绕周遭,可这天地间银装素裹,枝杈挂着霜雪,分明是树树梨花开。


不是遇见谁,只是他身边一直跟着盏灯,他以前没在意,有一天有人叫了他一下,他回了头,自此以后再也忘不了那般光亮。


就像那根海棠钗。



他灌了自己不少酒,不小心拿岔了壶,喝了口梨花春,舌尖味道突变让他终于回了些神。他从怀里摸出那袋平安扣递给宁远舟。



“兄弟们的平安扣。”


“元禄的我给公主了。”


“孙朗硬要放进去。”


“我的也在里面。”



宁远舟打开土黄色的布袋,把里面的平安扣一个个取出来,擦干净,又放回去,像以前钱昭做过的那样 。



他手突然一顿:


“怎么没有钱昭的。”



于十三晃晃头,喝醉了一样:


“忘了。”



宁远舟以为他说的是忘给了,感叹道:“我一直觉得钱昭过分忠心,没想到,他会为兄弟们做到这个地步。”


他一直都很心软。


“也难怪,毕竟他弟弟是为了给陛下挡刀才牺牲的。”



“你说什么?”



“柴明是钱昭的亲弟弟,你不知道?”



宁远舟不知道自己触了于十三哪根神经,总之这小子突然扑上来从他怀里抢走了自己的平安扣,拔腿往西苑跑。



“不给你了——”


-


陈寒英在给钱昭换药的时候在钱昭枕下发现了一个金属牌,她认出是六道堂的平安扣,背面刻着三个小字:


于十三。


她想起有一天于十三来找钱昭,那天人碰巧醒着,她要出门,到隔开里外两屋的屏风边拿挂在上头的斗篷,碰巧听见了一段对话。





“阿昭,我们这回要是能回去,你说我们该找陛下讨个什么赏?”


“不讨赏了,找老天讨个平安顺遂,国泰民安吧。”





-


丹阳王即位了。


原本他们以为杨行远一死,丹阳王和章崧一派会争得头破血流,没想到皇后突然换了阵营,挟持章崧及丹阳王亲眷,止住了二人干戈。


她推举了丹阳王继位。


于十三以前和皇后有过一面之缘,后来钱昭入宫在她身边做事,于十三也找人打探过,对这个皇后的印象是:美丽、柔弱、极有野心和手腕的女人。


钱昭补充说,她还相当心软。


起初于十三对这个“心软”嗤之以鼻——毕竟杨盈入安可是有萧妍的一份。结果得了丹阳王继位的消息,他才知道这个心软指的是什么。


大义。


她会为权柄让杨盈入安;但她也会大义妥协放弃权柄。看清了安国皇室的昏庸,才发现梧国有人能认清大局有多宝贵。



万事难顺遂。


谁也没想到跛脚的英王会成为搅局的人,好在宁远舟走前钱昭给他提了个醒让他注意,这才保住了新皇和皇后腹中的孩子。



新帝整合两万大军驰援,宁远舟任如意携六道堂快马先行。杨盈以礼城公主及初太后的名号带着伤药和物资赶往合县;以元禄为首的饿鬼道加紧研制新的武器;孙朗排兵布阵迅速将新兵整合了起来。


北磐狼主新立左贤王再犯合县,北磐沉淀已久,兵力强盛。这仗打得还是艰难,连陈寒英都破了规矩出门为伤患疗伤。



两万大军脚程缓慢,途中还遭褚国游骑伏击,幸而褚军不战而退。但大雪拖了援军的脚步,这合县,还是难守。


-


北磐果然又来了。


他们让俘虏跪成一排,在城门外叫嚣。李同光到底年轻,看不得这种事,命大军从两侧包抄。


邓恢想制止他:“殿下,不得心软。”


李同光犹豫:“他们毕竟是我们兄弟。”


“没用的,”于十三敛了笑,“我们有动作他们就会立刻杀了俘虏,一但分散兵力减半,那可就更难打了。”



血腥气、硝烟、冰冷的刀刃枪箭,他们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每一次都有种无力与悲哀。火蒺藜被高高抛起,砸向城门,砸向他们的亲人、爱人。战争永远是痛苦的,上位者的野心由无数亡魂的鲜血来填满;而总有人用或许并不那么高大的躯体筑成一道墙,只为身后民安国昌。



如果有人告诉小时候的于十三有一天他会成为这种人估计会换来一声嗤笑。可现在他确确实实握着他的弩,站在了这个修罗场上。


他娘死后他就去了梧都投靠他娘的旧友。他嘴甜,走街串巷姑姑姐姐地叫,逗得一条街都晓得有一个叫十三的俏娃娃。十五岁那年撞上宁远舟执行任务,油嘴滑舌地骗宁远舟放弃一口酥买了自家卖的糖饼。宁远舟觉得这小子很有阿修罗道的风范,是个奇才,给他带回了六道堂。


他进六道堂不为别的,六道堂直属朝廷,怎么看都比街口买饼强。于十三老笑宁远舟爱捡孩子,连七岁才有他腿高的元禄都能捡回来;他笑老钱像半个妈,连元小禄糖吃多了蛀牙都要管。他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和哪个姑娘调笑翻了车总是仗着轻功好拔腿就跑,留下搭档和人姑娘面面相觑,有时候是老钱,有时候是孙朗。


但这次他不跑了。


他在战场上和宁远舟干了最后一口酒,翻身上马,带着初月杀出了一条血路。火蒺藜在身后爆炸,石灰糊住了他和初月的眼睛,他把小姑娘送回了城,用头上的黑色发带蒙住眼睛,捡起了地上的长枪。



在以前——也没有很久,他还用白发带的时候,给心上人的马尾编了一条细细的辫子,白绸给那根辫子延得很长很长。


他想起第二日那人头上一缕微卷的、突兀的发,突然很后悔——不该放任他拆的,如果没拆掉,他是不是就会顺遂一些,至少不用躺着那件充满药味的屋里,连生死与否都是个未定数。



“这回……真就要森罗殿见了……”


“早知道,就不胡说了……”



火蒺藜爆炸的气浪将他掀得很远,他狠狠地摔倒在地,疼痛疯狂蔓延。周遭分明充斥着令人牙酸的兵马炮轰声,他耳侧却莫名响起了那一夜的告白:


“喜欢……于十三……”



宛若雷鸣。



于十三仰躺着笑,却什么也看不见,有一滴泪渗进蒙在眼上的发带,混着血腥气,谁也不会知道。


如果他能回到那一夜,他定要牵着那人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让他听贯耳的心跳,道一声:


“此心与君同。”


-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这时有一只手把他硬拽了起来,扶着他就跑。草药味让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个人,是陈寒英。


于十三骂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没能说完,身侧有长枪破空之声,他抬手要挡,却先一步听见了金石相接的声音。


陈寒英的声音一下飙高了八度,尾音都要劈了:“祖宗!不是说好了不用昆吾刀?伤口会裂开的!”


昆吾刀?


“你怎么把钱昭带出来了?”


“我能怎么办啊?”陈寒英听着都快哭了,“他发现了你的平安扣,拿那大刀架我脖子上啊!”


“老娘这辈子真是遭了大罪碰上你们两个活爹!”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于十三腿又崴了,陈寒英拼死拼活把他拖回城里,他瘫坐在地,听见城门落下,一把拽住陈寒英一遍遍地问:


“钱昭呢?”


有人把他的手拉开,回应道:


“我在。”


于十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一把抱住钱昭,死活不松手。陈寒英低声说要去叫人抬担架,让钱昭先看看他的伤。


血把发带粘在他眼睛上,钱昭不敢乱动,只能先检查别的伤口,发现没有致命伤才松了口气。于十三问他怎么出了城,一提这个钱昭就来气:


“初月找寒英处理眼睛,她说你把她送了回来去找宁远舟。火蒺藜爆炸那么麻烦,你们骑一匹马,她眼睛伤了你怎么可能没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钱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眼睛,嘴里嘟嘟嚷嚷:


“还最英俊的公子呢,这双眼睛毁了看你拿什么英俊。知道你喜欢初月,但也不看看自己才几条命……”


“钱昭,”于十三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你的伤到底好了没?”


距钱昭受伤已过十余天,陈寒英的药意外地好用,虽然难起身,但外伤已经无碍,可他胸骨碎裂,着实难养。他怕于十三担心,只含糊着应了一声。


怎料于十三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他一时不防被拉得一个踉跄,他开口要骂他,罪魁祸首却急急地仰起头靠了上来。



第一下亲的偏了,吻在了下巴上,于十三趁他没反应过来,手上使了点力把人拽了下来。


等钱昭回过神,这个不要脸的浪荡子另一只手已经按上他的后颈。


他从没经历过这等侵犯,宕机的大脑慢慢活络过来,他抵着于十三挣扎着要离开,可又顾及这家伙身上有伤,没敢动作过大,反倒被占尽了便宜。


几近暴力的亲吻让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唇齿之间,暴雨疾风般淹没了他。他们凑得太近,他的睫毛扫在了于十三蒙着眼睛的黑发带上。


钱昭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条黑缎子和过于昏暗的光线,庆幸这些让于十三看不见他通红的脸和耳廓,又恼于无法洞悉于十三眼底的情愫。浪荡子毕竟是浪荡子,很快就把未经情爱的呆木头吻得缴械,他蹲不住,瘫坐在了于十三身边。


他没法子了,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于十三腹部的伤,于十三疼得卸了力,他借机要挣脱,目光落在于十三脸上,却又止住了动作。


于十三在笑。


钱昭有些困惑,他笑什么呢?


按在后颈的手缓缓往前滑,于十三使弩箭,指腹有茧,磨的他的脸发疼。


于十三捧着他的脸,额头相贴,一双眼睛分明被黑缎遮挡,却仿佛能看见他满溢灼人的笑意。


他撒娇似的说:


“钱昭哥哥,你喜欢我吧。”


“你别喜欢柴明啊,喜欢十三吧。”


滚烫的,不加掩饰的爱意几乎要把他烫伤,这时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怒骂,他仿佛得了赦令,推开于十三落荒而逃。


脚步声渐近,于十三听见丁辉慌张的喊声:“快来,十三哥在这!”


于十三还在笑,他偏着头看向钱昭离开的位置 ,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


阿昭,你喜欢我吧。


-


李同光看着城门下的两人,方才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倒没觉得什么,只是莫名有些愉快。他给身边的人递了张帕子,脸上浮着虚伪的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幸灾乐祸:


“想哭就哭吧。”


原来钱昭他们看见自己看师父和宁远舟亲近是这种感觉。


初月突然偏了偏头,对他说:


“李同光,我们成亲吧。”


李同光依旧温柔地冲她笑,开口语气却相当讽刺:“你不是说我并非良人?怎么,心上人断了袖,破罐子破摔了?”


刚爬上山头的月光渐渐斜到这个角落,他才看清初月的脸,也就是这一下,让他愣在原地。


初月没有看城门下被人抬走的于十三,她扬着下巴,看向破败的,仍旧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战场。


沙西部的小姑娘看着修罗场很久才回过头,她脸上粘着灰和血,辫子也早已散乱,不复平日的娇蛮漂亮。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不是原本的尖锐被磨平,而是慢慢露出一种锋利的,让李同光心头一跳的锋芒。



“你确非良人,却为良臣。”


“你要的位置,我会尽全力帮你坐稳。”


“羽翼未丰的臂膀护不住子民,而我爹已经死了。”



她的眼睛边分明还粘着石灰,目光却相当明亮,和那年她盯着他怀里彩球时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加坚定,灼热得令他动容,



“我是沙西部新的王。”


-


于十三的伤看着吓人,倒是没有危及性命。

陈寒英帮他把发带取下来,洗干净眼睛,他又能看见了。这王八蛋一睁眼就不安分,跃跃欲试地想蹦出去找钱昭。


陈寒英一脚给人踹回塌上,点了穴位警告他安分点。


于十三动不了脚也不闭上嘴,喋喋不休地叫陈寒英出去让钱昭来给他上药。陈寒英给他刮腐肉的手直接用了力,看他疼得面目扭曲闭了嘴才收了手。


“不是我不想让他来,能忍得了你这么吵的人真的没几个。可你这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家亲了,现在他满世界躲着不想见你。”


陈寒英在给他的绷带打结,两手狠狠一拽:


“该!”


于十三一双眼睛贼兮兮地转了一圈,最后定在陈寒英身上,陈大小姐被他盯得发毛,头一抬直接瞪了回去:


“有何贵干?”


于十三就等她这句话:“你帮我把他骗进来,有偿!”


陈寒英思忖片刻,竖起两根手指。


于十三疯狂点头。


陈大小姐笑得老谋深算,一张嘴比外头的冰柱子还凉:


“金。”


“……成交。”



钱昭急匆匆地进了屋。陈大小姐收钱办事相当利落,人刚一进屋,关门上锁一气呵成,陈寒英抛了抛钥匙,扬长而去,丝毫不顾进狼窝的钱小昭死活。钱昭站在外屋进不是退不出,整个人僵成了只进虎口的猫。


于色狼装模作样地在里屋喊疼,钱猫犹豫半天,脚迟迟不敢踏过屏风。于十三心一狠,从塌上滚了下来。


钱昭听到动静,也不管是不是诈了,推开屏风跑进来扶他。于十三由着他把自己扶回塌上,钱昭扶完要走,于十三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手,甚至得寸进尺地把手指滑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拽得死牢。


钱昭挣不开,站在原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崽子,整根脊梁骨都僵成了根棒槌。


于十三桃花眼一弯,笑得像只狐狸:


“钱昭哥哥,躲我呢?!”


“……”你瞧这孩子多会说话,这不是明摆的事儿吗?


钱昭活了大半辈子,没几个人能让他吃瘪,这回站在那儿,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于十三慢慢收了笑,他松开手,垂下眼帘,角度找得极好,三分俊俏三分幽怨,正是一副美丽怨妇的死样。


“也难怪,我名声向来不好,你自然是不喜欢我的。”


他蜷了下手指,指尖在钱昭掌心抓了一下,很轻,猫儿似的,连那点失望劲儿都捏住了:


“是我会错了意,你走吧。”


这招相当有用,钱蚌精手足无措起来,终于憋出了句话:“我没有。”


于十三抬起眼,漂亮的眸子里全是希冀,亮得钱昭不敢看他。他受了伤,唇色苍白,有那么点病弱美人的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钱昭指腹的茧,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轻的缱倦:


“那阿昭这是喜欢我吗?”


钱昭哪见过这狐狸精架势,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尖,几乎能滴出血来。


哎呦,到底没谈过,看这纯情的。


于十三偷着乐,手上没注意,让钱昭把手抽了回去。


钱昭往后撤了几步,靠在屏风边上,和于十三拉开距离。于十三眼尾一勾,又要使那怨妇样,钱昭脸还红着,嘴上凶得很:“快收了你那神通吧。”


呀,被识破了。


于十三乖乖地坐在那儿,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钱昭松了口气,挪到原先放药的小几边上坐下。


“于十三,你发什么疯。”


于十三敛了笑,面上真有了些苦相:“我没发疯。”


钱昭很无奈:“你别拿你骗姑娘的把戏来消遣我,于十三,我是个男人。”


“我没。”


于十三苦笑了一下,眼尾发着红。


钱昭从怀里摸出一个平安扣,于十三一下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你还我!”


钱昭上前把他按下来,


“还你?你知道这是谁的。”


“陈寒英给你的?”于十三手攒得很紧,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深深的印子,“她都给你了你还装不知道?”


那是钱昭的平安扣,他骗宁远舟说忘记带了,其实他撒了谎,那时平安扣就在他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没想到被陈寒英捡了出来,还给了平安扣的主人。


“钱昭,我以前和孙朗说过,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克星,遇上了我就死了。”


“我刚才在战场上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钱昭怔怔地看着他。


“我以为我会想以前的朋友,想我娘,想老宁,想六道堂的弟兄们。”


“开始是这样的,可火蒺藜爆炸的时候,我满脑子只剩你了。”


“这儿,”他指了指胸口,“这儿全是你。”


“你那天问我爱不爱初月,问我她是不是那个人,我现在告诉你,你敢听吗?”


钱昭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我不爱她,那个人是你。”


此生唯他一人的那个人,是你。


他牵着钱昭的手贴到自己胸口,他心跳得好快,像只发疯的兔子,狠狠地撞着钱昭的手心,撞得他几乎要丢盔弃甲。


“心跳不会骗人的。”


于十三将额头抵在他胸口,擦着锁骨的位置,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钱昭的耳朵里却清晰异常:


“我不逼迫你,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快拒绝……”



他该拿什么拒绝?就像于十三说的,心跳不会撒谎,心脏跳动如催如何藏匿?这是他心心念念惦记了十三年的人,此刻跪坐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捧了一份那么真诚的欢喜。


他能拿什么拒绝?


身后涯高千丈,他被逼迫至此,早已没有退路。


那就向前吧,即使真的万劫不复。



钱昭没有推开贴在身上的人,连按在这人胸口的手都没撤开。他僵硬地眨了下眼,移开话题:


“陈寒英什么时候能来开门?”


于十三埋在他怀里闷闷地笑:


“我用二十金,找她买了你三个时辰,你现在出不去了。”


他牵着他的手。


“陪我休息会儿吧。”



“阿昭,我知道回去找新帝讨什么赏了。”


“……什么?”


“我要找他讨羽林军的校尉大人,和城西临着桐花巷的宅子,那里有你最喜欢的栗粉糕,我不信你不乐意住进去。”


“……讨间大点的。”


“成!”



-


三更已过,城里的大多数人却都没睡。城门上有很多人守着,城下的人磨着兵刃,警惕地听着动静。


北磐今日的进攻令合县守卫军损失惨重,任如意推断他们有很大的可能会夜袭。但直到天都泛白,也没什么动静。


“别等了。”陈寒英掀开帐子走进来,“新左贤王和北磐狼主打起来了。”


“不对呀,他们不准备攻城呢,怎么自己先内斗起来了?”


陈寒英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沙盘上,落点是北磐大营,她弹了一下左贤王的旗帜,道:


“狼主做了一个梦,梦见左贤王存有异心。让人去搜查左贤王的营帐。左贤王当然不从,当即起了争执,两方打了起来。”


“左贤王有个婢女在争执中露了功夫,你们猜是什么?”


众人摇头。


“朱衣卫的白雀。”


一帐子人齐刷刷地看向邓恢,邓指挥使自己也莫名其妙,当即表示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


“不止,狼主在左贤王的帐子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狼王扳指。”


“狼主的尊严不容践踏,他自然不可能放任有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左贤王也不是吃素的,两方折腾起来,才没空管这边。”


元禄奇道:“北磐狼主怎会突然做梦?”


“用这个。”陈寒英从招文袋里取出一个小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松塔似的香,


“幻梦,可以让人在睡梦中见到自己的恐惧之事,和钱昭给如意用在二皇子身上的迷药有点像。”


“李隼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起如意的。”


“……”


宁远舟给元禄推了一把,小孩一下被推到了前面,元禄给他家宁头横了一眼,开始替邪恶的大人张嘴:“陈姐姐怎么会知道?”


任如意直接得多:“不良人干的?”


陈寒英微微颔首,当是承认。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褚国游骑不是刚伏击圣上吗?”


陈寒英面色冷淡,仿佛提起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国家,而非自己的母国:


“褚国不想打仗,李隼原先的计划是得了十万金就去攻打润、沧二州,结果你们抢出了杨行远,安国国主,两个储君全死了,几乎算是大换血。”


“北磐在这个时候恰巧入关,安梧形成联盟。褚军伏击原本是想拖慢两万军的脚程,让两国的兵力再耗一耗。没想到这场雪,倒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若让北磐破了合县,安梧均面临国灭,北磐一家独大,褚国也讨不了好,所以他们动了一点手脚,想控制住现在的局面。”


李同光疑惑道:“北磐狼主生性多疑,怎会放任不良人混入军中?”


他很快反应过来,如果不是临时混入,只能是旧钉子了。


“不良人本就混迹市井,这不奇怪。”



元禄年纪小,没和不良人打过交道,兴冲冲得缠着她问不良人还干过什么?


陈寒英抓了把他的辫子,道:“张记的旧老板以前是,后来被调回去了。”


“我就说这几年一口酥的味道怎么好像不大一样了,”宁远舟脱口而出,“老张走前还骗我说儿媳妇生了他回老家帮忙带孩子!”


宁副堂主痛心疾首:“我还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初月听得直乐,陈寒英彬彬有礼道:


“沙西王莫笑,您家小侄子还是我接生的。”


李同光眼睛瞪得溜圆,传言里阴枭毒辣的庆国公殿下现在说话都在颤:“你说安都济世堂那个五十八的王大夫是你?”


“平日不是,那是个男人扮的,接女客才让我去,一次一金,诊费归我。”


陈寒英说着说着反应过来,她逼近李同光,一双眼睛里全是不怀好意:


“怎么?你让他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绝无此事!!!”


-


天佑元年,安梧战北磐于合县。庆国公携朱衣卫,六道堂亲督彼战。血沃千里,白骨露野。后北磐内乱,梧睿帝率军来援,遂大胜。并逐北磐于天门关外,任如意封宣平侯,宁远舟封靖远侯,礼城公主封礼王,成了大梧第一个有实封的女王爷。北磐自此战后一蹶不振,远迁北地,不复南侵。


-


难得天晴。


宫里琉璃瓦映着光,略略晃眼,连出入的宫女都放缓了脚步感受难得的阳光。


可六道堂的新堂主没这闲情。他正往宫外走,脚步其实没多快,但较起旁人来未免显得有些匆忙。


有人在宫外等他。


红墙外停着一辆马车,白衣俊俏的公子眯着桃花眼,懒洋洋晒着太阳。谁能想到这人居然是六道堂新上任的副堂主呢?


见人出来,于副堂主浑身懒劲儿收了回去,眼睛都在发亮:


“陛下同意你休沐啦?”


钱昭点了点头:“三天。”


于十三难掩失望,牵着他的手就往马车跑,


“得赶紧回家去收拾,孙朗他们前天就到侯府了,陛下也真是的,谁家大过年的休沐就给三天啊?”


钱昭也觉得三天少了,可这新帝明显比先皇有干劲得多,拉着他规划了大半天未来宏图,钱昭听得头昏脑胀,幸而萧妍来了,可算救了他。


于十三突然想起什么,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娇艳欲滴的春桃递到他面前,笑得相当得意:


“全梧第一枝春色,我跑了整个梧都才寻到的。”


钱昭接过桃枝,眼角泛起笑意,比外头的暖阳还要明媚。梧都城内残雪未尽,黄莺先啼,尤贺新春。



这是于十三与钱昭相识的第十四年,也是于十三与钱昭相恋的第一年。冬寒已消,春色终逢。十三年的朝暮更迭,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归处。



“于十三,我们回家。”





——————————————





结尾那句回家,本来是把刀的。


我原本设置的是于十三战死,宁远舟自顾不暇没能给于十三收尸。


钱昭在尸体堆里找到昏迷不醒的初月和护住她的背后扎了七八把箭的于十三。


钱昭把初月放在城门外,拖着于十三回梧都,在大漠里缺水昏死过去才说了这句话。


然后……然后字码到一半,看到预告孙朗小元禄死了,想想剧本钱昭大概率死在悬崖下。


孙朗死在于十三怀里,元禄死在小公主怀里。他们死前身边有兄弟,有心上人,只有我们钱昭,死在天门关的黄沙里。


最初写这篇,只是为了弥补一些剧里的遗憾和人物的完善,比如钱昭的道歉——当然更多的是我的cp脑。


我本不打算改变太多结局,可写着写着越想结局就越狠不下心。


我停了笔,打算歇一下改结局。结果第二天癫剧你告诉我钱昭的结局改了!!!


虽然这比脚滑跌悬崖摔死的结局好得多,但当时我已经码好了于十三悬崖下找钱昭那一段,我甚至改了环境加了人物想让钱昭活下来,他这么一改和扎钱昭的那一枪扎我身上了有什么区别!!!


万念俱灰之下直接癫狂,你改是吧?!我也改!不就是私设如山吗?!我都写同人了我还怕什么?!!!!!!!!


想得很疯,但还是犹豫了,我不知道比起活着,死在战场上会不会是钱昭更好的结局。更要命的是我好像知道答案,烦闷至极我就去翻了翻演员微博,突然就顿悟了,钱昭这一生一直是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只是这个忠字不忠梧帝,忠的是兄弟,是天下百姓!


我突然就觉得我写好的语段也没那么重要,尝试着去推翻重写,删了改去一直有种无力感,又看了一遍我给钱昭于十三的结局,然后……然后我又给自己刀到了。


索性天降我那满世界捞人的劳模oc保了一个。奶妈都保了,没忍住,把大家都保了。


用一次生离死别教会了于十三看清自己的情感;用一场战争和亲人的离世教会初月责任与担当;让钱昭信任;让鹫儿克制;给盈禄一个剖白心意长长久久的机会;给意舟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未来。


还要给朗哥一群毛茸茸(♡˙︶˙♡)√


对!我就是庸俗!我就是爱大团圆结局!剧都全员be了我一个同人再be给谁看啊??!


你一个没留,我偏要六道堂如意小礼王鹫儿初月金媚娘都好好的,一个不少,要十三昭长长久久,待到战事结束,他们一起偷偷去找宁远舟喝酒吃肉!


所有人都该活着,而你,非搞癫公癫婆坟头挨坟头的癫剧,你就该死在娘胎里!!!

番外 戳这里~






评论(180)

热度(1797)

  1. 共18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